叶盛玫头晕得厉害，胸口憋闷，窒息的感觉让她像是被困在深海，无力呼吸。
趁她脆弱，那些被她死死压在心里的记忆骤然脱困。
恍惚间，她看到一个穿着曳地长裙的忧郁女人出现在楼顶，取代了那个老人家的位置，女人长发被风吹乱，麻木的眼神空洞又苍白，毫不留恋的朝前纵身一跳。
沉闷的一声响。
不同于其他重物坠地的声音，这种声响叶盛玫形容不出，如果非要说，或许有点像是注满了水的气球。
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女人摔得血肉模糊，鲜血汩汩洇湿地面，打湿了她的唇，让她苍白的肌肤看起来更触目惊心。她身体抽搐着，半合的眼睛无神看向压着黑沉沉乌云的天空，最后一丝光彩逐渐失去。
……就在叶盛玫面前。
这个场景曾让叶盛玫无数次夜里惊醒，再不能睡，看了好几年心理医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来。
或许，又一直没有走出来。
现在想起都是锥心的痛。
缓了缓，叶盛玫突然咬牙攒起一股劲推开扶着她的文琳，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冲进住院部大厅。因为她如此急切，不少人以为她是轻生者的家属，议论纷纷，还有人拿着手机朝她拍。
“小玫！叶盛玫！你干什么去？”
反应过来，文琳紧张跟上。
冲进大厅之后，叶盛玫焦急的左右四顾，放弃了医院里永远满载，一等就是十几分钟，几乎每层都要停靠的电梯，辨明方向之后直接朝消防通道跑。
医院的楼梯间还算宽敞，光线明亮，不少找不到座椅休息的人坐在台阶上。为了最大程度的避免意外，最高层往上去楼顶的楼梯口加焊着一道不锈钢栅栏门，楼梯末端到楼顶天台也有一张全封闭的铁门。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张门都大开着。
叶盛玫一口气冲到楼顶，精疲力尽推开最高处的铁门，微热的风猛地灌进楼道，吹乱了她的发丝，迷蒙了她的视线。
医院方面反应很快，楼顶已经有人了。
见状，叶盛玫心下稍定，她双腿发软地站住脚步，三两下将垂落的发丝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前方动静。
老太太神情凄哀，几个医生模样的人不敢靠得太紧，生怕刺激了她，站在一两米外小心翼翼劝着。
有人躲在一边用手捂着嘴打电话报警，还有一个男性保洁员神情紧张地站在一边，手里的撮箕和扫把仿佛快被他的大掌给捏断。
“老人家，您不要冲动，您要是出了意外，您孙子得多伤心。”
“您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们好好说说，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是不是？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您要相信我们。”
“……”
这些话，无法让老人家脸上的泪水减少一分。
“我在这儿寻死是让你们为难了，但我这个老东西是真顾不上了。”老人家满头白发被风吹乱，她摇了摇头，满目悲哀地说道，“我这个病拖累人，一年就要十多万，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我不想治了，不想连累我孙子。”
有个年轻的女医生立刻道：“钱不凑手没事，这次需要预交的医药费我借给您！”
老太太摇头：“不，不用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但借到手的钱都是债，难道不用还？这些年因为我这个老东西，我孙子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那孩子太苦了，我对不起他，真的不想再拖累他了。”
“可……可您孙子正是高三的关键时候，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您孙子多想想不是吗？您也不想影响他高考吧？他成绩那么好，失去唯一的亲人肯定会让他非常伤心，您就算为了他也不能这样啊！”
“高三……”
这句话，终于让老人家的神情松动。
是啊。
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个时候，万一影响了孙子高考，害了他一辈子，她就算死了也不安心。等孙子好好去了名牌大学，她这个没用的人再……
老太太求死的心被这句话暂时瓦解，在医生们的继续劝说之下，她慢腾腾正要从护墙上下来，可突然的，她脚下一软，身体一歪朝身后的高空跌去。
谁都没料出现这样的变故，惊叫声顿时四起。
人命关天。
这一出事就是大事！
眼看着一场惨剧就要发生，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细窈窕身影迅速朝前一扑，大半个身体探出矮墙之外，险而又险的及时扯住老人家的手臂。
是意外发生之前就提前悄悄靠近的叶盛玫。
“别傻站着，过来帮忙！”力气不足，叶盛玫拧眉回头喊。
“哦哦哦……”
其他人顿时如梦方醒，一个个活动起来，齐心合力把老太太拉上来。等人救上来了，这才纷纷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大口大口喘气。
叶盛玫情况也不太好。
她揉了揉发疼的手臂，脚上稍一用力就“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刚才扑得太急，穿着高跟鞋的她脚崴了，原本就酸胀的脚踝雪上加霜，钻心的疼，就差没彻底报废。手臂也疼，火辣辣的，低头一看，估计是在护墙上擦伤了，一大片红肿破皮，看上去很严重。
她没把这些伤放在心上，反而有点开心。
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转头看向被救下来的老人家，对上老太太迷茫凄苦的浑浊双眼，心里一软，爽快说道：“不就是一年十多万吗，我有，这个钱我出了！”
“你出？”林医生，也就是之前说要借钱给老太太的年轻女医生诧异看向她。
叶盛玫将垂落的乌黑发丝撩到耳后，扎了一个干净利落的丸子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女医生不敢置信。
她从小挎包中抽出一张黑卡夹在两指之间，抬眸反问：“没问题吧？”
“这……”
包括林医生在内的人都看向叶盛玫，又惊讶又不知所措。
叶盛玫容色极盛，是明媚漂亮的长相，素颜朝天也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她穿着一条极有质感的鹅黄色真丝半身裙，脖颈间细细红绳坠着的平安扣玉质细腻莹润，手腕上戴着的那块表是百达翡丽星空系列，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有问题？”叶盛玫再问。
“没……”林医生壮着胆子开口，“没问题！”
“没问题就先把老太太送到病房去，人安顿好了，我去交费。”叶盛玫说道。
她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其他人下意识听从，立刻动起来。
只有老太太面色犹豫，忐忑地看向她：“姑娘，我这身体不争气，花钱可多，一年就要十多万，你和我素不相识，这我怎么好意思……”
“您孙子成绩怎么样？”叶盛玫笑着问道。
老太太一怔，旋即露出骄傲欣慰的神色，点头说道：“很好的！他次次考试第一，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就没有他不会做的题！”
如果不是孙子争气，她早就撑不下去了。
生活让她尝尽了苦。
“那就行了。”叶盛玫弯唇一笑，随口道，“您孙子这么优秀，还怕他以后不出息？您要是实在觉得于心不安，就让你孙子以后给我打工好了，人才什么时候都是稀缺资源。”
老太太的心踏实了一些。
有报恩的办法就好，不是白占人便宜，就不担心这份好意随时会被收回，孙子的工作问题还解决了。这么好的姑娘，肯定会给孙子一口饭吃的，不至于让人饿死。
老太太神色舒展开，终于跟着露出点笑意：“我们都会记得你的恩情。”
“老人家，办法总比困难多，您以后可要放宽心才能养好病。”
“是啊，等您孙子出息了，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众人不停安慰，老太太不住点头。
往楼下走的时候，大多人都去照顾老太太，生怕再刺激到她。叶盛玫一个人走在最后，走一步就疼一下，苦中作乐觉得自己像是人鱼公主。
当然，她肯定没有人鱼公主那么犯傻，别说走路跟行刑差不多了，光在男人和漂亮的大鱼尾之间做选择，她肯定要后者！还要金色加长款的！
林医生心细，发现她走路不对劲，立刻走到她身边：“您是不是受伤了？我来扶您。”
“不用。”叶盛玫笑着拒绝并站直身体。
林医生个子小小的，比她还矮，不，娇小一点点，她怎么好意思让人搀扶？
那样也太狼狈，不适合她。
叶盛玫直起身子，忍着脚踝处传来的刺痛，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得体。
就在这时，楼下横隔在楼梯间的不锈钢大门突然发出“嘭”一声巨响，应是被人情急之下不分轻重的用力推开，猛地撞到墙上。
旋即一道风卷起，一个气喘吁吁的、满身狼狈的清瘦少年冲到众人面前。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一看就知道家境清贫，过得并不富足。也许为来得太过匆忙慌张而狠狠摔过，他英俊清秀的脸上沾着几块灰尘，额上和侧脸都有几道被擦伤破皮的血痕，很是狼狈。
此时，他修长消瘦的手用力抓着楼梯扶手，手背上青筋浮现，一双眼睛红得厉害，满身绝望和无措，身体都在发抖。
直到看到被人扶着的老太太，他的眼睛才陡然一亮，满身的茫然和凄惶慢慢安定了下来，仿佛整个人从地狱挣扎到人间，旋即眼睛又变得更红……
像是随时能哭出来。
“小泽，小泽！”见到自己孙子这样子，老太太立刻心疼了，着急就想往下冲。她一颗心特别难受，又后悔又难过，终于发现自己彻头彻尾地想错了。
生老病死本就叫人难以接受，如果她轻生，这种死法对活着的人来说更加残忍。
“这是怎么回事？”少年问。
他是老太太唯一的家属，熟悉的医护人员都知道，见他来了，立刻有人三言两句将刚才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也没有隐瞒老太太差点坠楼，是叶盛玫及时将她救回的事情。
脱了鞋的叶盛玫走在最后面，模糊听到了一两句，不过她不需要人感谢，就没放在心上。
等她终于挪到顶楼的铁门门口，漫不经心一垂眸，只一眼就隔着人群看到了乌黑额发被汗水打湿成缕，模样狼狈，肌肤冷白却因为激烈运动而脸色潮红的少年，几乎没忍住心里的讶异。
是他？
仿佛又有一阵清幽的冷香扑面而来。
只是，这一次她感觉到的却不是纯粹的冰雪清冽味道，而是皑皑白雪被阳光照耀，在天地间反射出晶莹光芒，堆堆簇簇还未融化时的璀璨。
她有点恍惚，恰好少年也抬起头，她对上少年漆黑明亮的眼眸，他的情绪都在眼睛里翻涌，激烈澎湃，仿佛在发光。
犹如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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