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渺回到座位上之后，一直努力压制着自己情绪上的愤怒，但宋春晓依旧察觉到了同桌的情绪与往日有着细微的不同。
她停下了正在刷题的手，看向同桌：“你和刚刚那个男生有什么吧？”
张渺忽然被她这么一问，瞳孔猛然一缩。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宋春晓会心一笑：“你和他谈过？”
张渺也不再遮掩，无所谓地抖了抖肩膀：“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不过，你是怎么察觉到的？”
宋春晓说：“一个写手的直觉。”张渺听到这句话从一个一向只会写霸道总裁小说的写手嘴里说出来时，觉得世界有些魔幻。
宋春晓看着她，笑了笑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张渺“嗯”了一声，思绪飘散了些，随口问宋春晓：“你当初，为什么要去职高呢？”明明成绩那么好，而且看她现在的学习状态，卯足了劲想冲刺重点大学。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进入一个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校风学风都那么差的职高呢？
宋春晓摸了摸鼻子，叹道：“哎，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嘛。”
她明明是十八岁的年龄，却用如此老成的神态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看上去很滑稽。
张渺笑出声，揶揄道：“早恋啊？对方是学渣？”
两人当了许久的同桌，之前一直都是淡淡的关系，比普通同学稍微好一点，但远远达不到交心的水平。
但宋春晓并没有对张渺提出的问题感到反感，她觉得把压在心里的东西说出来，和张渺分享一下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便说：“是啊，初中的同班同学，长得超级帅，性格也超级酷，就是成绩稀烂。我为了和他上同一个高中，就来了职高。”
张渺小心地问道：“后来呢？”她自从认识宋春晓以来，就知道宋春晓一直是单身。
宋春晓嗤笑了一声：“高一刚上了一年就被家里送出国了呗。”
这听上去是个狗血、悲伤、又让人十分无语的故事，张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犹豫了几秒，才问道：“那你现在后悔吗？本来有很大概率考入重点大学的，结果最关键的高中时期就被职高耽误了。”
宋春晓听到张渺这句话，像是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似的。她笑着摇了摇头：“不后悔，哪怕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张渺睁大了眼睛。
宋春晓沉思了片刻：“给你将几个故事。”
她慢悠悠地说：“我三叔从小就是天才，一路读到博士，现在在申市一所名校当教授；我哥哥从小贪玩，高中毕业就不再上学了，现在在n市一家健身房当教练；我堂姐不上不下，二本毕业，现在在我家附近的居委会当办事员。他们活得都挺开心的。
学生时代，我们总是被教育，要努力学习，将来才能过上好日子，一直被灌输，高考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仿佛只要高考考砸了，一整个人生都完蛋了。但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曾经、现在、将来所经历的一切，不过都是人生的一小段旅程罢了，并无高下之分。即便所有人都把高考吹嘘的那么重要，但放在人生这么一个大的维度中，它也不过是很小一部分。无论如何，只要是努力生活的人，生命就不会被某一次考试甚至某一个举动所定义，我们最终都会拥有热气腾腾的人生。
所以，不管是当初为了追男生进了职高，还是后来写小说，甚至是现在努力学习想考重点大学，都是我无比确定的当下最想做的事情，我永远不会为我的选择后悔。”
这时张渺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还是从一个只有十八岁的高中生嘴里说出来，她忽然就对眼前的宋春晓肃然起敬，认识到她是个活的很潇洒的人。
只是有一句，张渺不是很赞同。
——我们都会拥有热气腾腾的人生。
热气腾腾，一个多么生动的词，生动到令张渺内心那翻腾的情感能瞬间突破堤坝。
可是以宋春晓的阅历，她不会知道，不是每个努力生活过的人，最终都会拥有热气腾腾的人生的。
仅仅是十八岁，就想凭借自己的一些经历和见闻，对人生做总结，无疑是盲人摸象的行为。人生这个命题有时太宏大，有时又很渺小，并且会因为每个人的境遇不同，而变得横看成岭侧成峰。所以，哪怕是活了一百来岁的老人，哪怕是读了万卷书的哲人，也不足以语人生。
下午，张渺翻译翻译小说，又偷懒小睡了会儿，很快便熬到了晚自习结束，于是背着书包回家。
她到家的时候，李奶奶和陈奶奶正坐在院子外面的梧桐树下，一边吃水果，一边摇着蒲扇聊天。
张渺看到她们两个慈祥的脸庞，心中一暖，原本沉重的心情悄悄放下。
她笑着走过去，一边同两位老人说话，一边吃桌子上摆好的切开的西瓜。石桌旁只坐了两位老人，但却切了特别大的一个西瓜，想一想也知道这是为谁准备的。
张渺长得好看，性格活泼，嘴巴又甜，不一会儿便把两个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她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儿孙身上。
陈奶奶说起了自己的大孙子。
在陈奶奶口中，那简直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长得比电视机上的明星还帅，而且从小不仅学习好，还多才多艺。每次考试都考全校第一，各种比赛拿大奖，小提琴、跆拳道都精通。并且，孩子性格特别善良，温文尔雅、以德报怨。总之，他身上就找不到一点不好的地方。
正在吃瓜的李奶奶和张渺在旁边听的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陈奶奶爱自己的孙子可以理解，但过于夸张事实也没有必要吧。
于是，张渺咽下一大口西瓜，笑着说：“陈奶奶，您刚刚的描述，不会就跟方便面上的插图一样仅供欣赏吧？”
陈奶奶听出了张渺话里的揶揄，笑着“哼”了一声：“你们还别不信，世界上真有我孙子那样的人。对了，渺渺，你有朋友在市一中上学吗？你可以托人打听打听沈律，看看我孙子是不是真的那么优秀。”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脖子高高扬着，脸上写满了骄傲。
张渺在听到“沈律”两个字的时候，动作猛然一顿，手中的西瓜也因为没有拿稳而掉在了地上。她抬起头，脸上的笑意没了踪影。
李奶奶和陈奶奶被她这一动作给惊住了。
陈奶奶问道：“欸，渺渺，怎么回事啊，脸色突然变了，身体不舒服吗？”
张渺摇了摇头，声音凝重：“陈奶奶，您孙子是一中的沈律对吗？二十二班的那个沈律？”
陈奶奶点点头：“是啊，你认识他么？真奇怪，渺渺你不是不在一中上学吗，难不成我家小律那么出名，别的学校的学生都知道。”
张渺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光，她捉住了陈奶奶话中的关键词：“陈奶奶，你怎么直到我不是在一中上学的？”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李奶奶和陈奶奶自己在哪所高中读书。
陈奶奶想了想，说：“前不久小律来找我，我就顺便问了问他认不认识你，他说不认识，没听说过你在一中上学。”
张渺的脸此时已经彻底和白纸一样苍白了，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和陈奶奶李奶奶强颜欢笑着解释自己身体没有问题，又是怎么一步步从李奶奶家门口走到自己家中的。
陈奶奶说的那些话，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张渺的心中。
为什么沈律要告诉陈奶奶他并不认识自己呢，明明在陈奶奶搬进李奶奶家之前，他们就已经相互认识了。
这些都让她不解和不适。
但最令张渺难以忍受的是，沈律知道了她目前的境遇。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独自一人住在人迹罕至的市郊废弃老屋里。贫穷、孤单、可怜，像是个野孩子。这是如此的不体面，如此的伤害她的自尊。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可触碰的底线，张渺心中也有，那就是她自来到n市之后就居住的这处地方。
房子早已废弃无主，她流浪到n市，无处可去，便留在了这里。
这里代表了她的过去，那个曾经在北方边陲小城里，饥饿、孤僻、永远伤痕累累、永远受尽折磨，被叫成疯狗的孩子。
她好不容易在石头缝中艰难长大，成为了一个看上去狡黠活泼，看上去自立自强，看上去坚不可摧的人。但曾经的伤痛虽然能够被遮掩，但并不会因此而消失，甚至如影随形地藏在了她记忆的最深处。
即使别人看到这个住处，并不能猜到她的过去，但仅仅是“看到”这一行为，就无异于强行撬开了她坚硬的外壳，夺走了她一切的安全感。
更何况，她曾经让沈律送她“回家”的时候，带沈律去的是另外的地方。
也许，在沈律心中，自己早就是一个又穷又惨又虚荣的人吧。
这么一想，她也没有什么立场怪沈律的隐瞒了，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场互相欺骗的恋爱游戏罢了。
在荷尔蒙的趋势下，完全处于两个世界的少男少女心照不宣地展示出自己想要展示的一面，等待猎物上钩，期望从对方那里获取情绪价值。
是她曾经过于理想，还自我欺骗，妄图将其包装成为唯美的初恋。但幻影终究是幻影，真实的世界永远是那样令人失望。
张渺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加的恨沈律。
要是她从来没有认识过这样一个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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