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出谎言海域后，一连几天，他们在清澈的穹顶的下方航行，有时划桨，有时张满帆，船身滑过真正的水面。
莉亚每天都喝依莎给的噩梦药，夜里睡得很沉。白天她就坐在桅杆下，手里把玩着从银雾部落带出来的鸟羽头冠，指尖触碰那些五彩斑斓的羽毛，若有所思。
“你有选择的权利，但无权把你的观念强加在别人身上”
“没有银雾就没有你，你厌恶的家族关系网，是组成你的一部分，你最讨厌的条条框框，维系了部落世代平稳有序的日子。你可以跑到世界边缘，但它会跟着你，像鬼一样跟着你，在你血液里，你活着它就不会消失。”
可那些自己所厌恶的想法，却不受控制地奔流。她不太情愿地发现，自己很能理解树屋的老板娘帕米。难怪当初，帕米一眼就能发现莉亚正像年轻的自己，她们身上有着同样闯荡不安的野心。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不被条条框框束缚，亲手打造一座树屋，不是很有成就感吗？
明知不负责任，莉亚还是想逃离，跟选择了循规蹈矩的依莎、西维他们背道而驰，即使付出的代价是抹去姓名也在所不惜。她为自己的坚定决心而羞愧。不知西维说得对不对，有时候留下会比离开需要更大勇气？
——“砰！”
两手托腮坐着出神的莉亚猝不及防，下巴被撞得磕到了膝盖。她眼冒金星地跳起来，发现船摇了两摇，竟在一个山洞口停住了。这个奇怪的洞窟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船头撞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洞里一片漆黑，细细浅浅的水流从外往里流去。
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卡洛、西维和黑鸦都跑了过来。他们一齐挤在那儿，震惊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洞。除了从里面穿行以外，似乎并没有其他通路。
卡洛小心地扶着船舷跳下去落在石头上，往里走了几步。莉亚刚想跟着跳，被西维拉住。
半分钟后，卡洛重新退了出来：“看来我们又遇到了一个险关。里面很黑，最深处应该没水，刚好够咱们通过，但是船过不去。”
“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卡洛沉思道，“嗯，看来只能把船丢这儿，然后我们进去。如果能安全通过的话，船自然会在对面重新出现的。”
“一定要进去不可吗？不能绕路吗？”西维问。
“这种险境一般都绕不过去。”卡洛看似若无其事地摊手，但莉亚能察觉出他眼里的担忧，“进吧，没事的。有的小岛就是深深的山洞隧道，里面可能也不会遇上什么，只不过要多走一段路而已喽。”
四个人下船登岸，踩在光滑的石面上，探头进洞里看了看，只见一片黑暗。莉亚心跳加速，感到一阵兴奋和紧张揪着自己的心口。
“大家互相抓着点，别走丢了。这里面应该会很容易走散。”卡洛自然而然地伸手拉住莉亚的手，另一只手点亮了一簇火，高高举起照着两旁的石壁。西维一手握住莉亚空着的手，一手拽紧身后的黑鸦。四个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入洞穴，身后天空的光亮逐渐离他们远去。
洞顶只比他们的头顶高出几寸，有些格外狭窄的地方，需要弯腰低头才能通行。四人就像一条串起的长链，笨拙缓慢地贴着右边的石壁前进。
没出几步，遇见第一个分岔路口。
“你们觉得该往哪边？”莉亚的问话在低矮的洞里荡出回音。
“应该都一样吧？”黑鸦说。
“谁信你啊——”莉亚拖长声音。
“随便选一边，”卡洛建议道，“如果能保证一直往同一个方向走，就可以出得去。”
“右边？”西维说。
“好。”
洞内深处各个方向隐约传来滴答的滴水声，轻轻的，缓缓的，像在指路，却令人更觉迷失。莉亚拉着卡洛和西维的手，感到他们略微汗湿的手掌紧贴着自己的，心里很疑惑，一个人为什么能同时觉得危险又安全。
卡洛的火光摇曳着，将凹凸不平的湿润石壁映出一层薄薄的红色。那点光源其实照不亮什么，只能让他们勉强辨认出脚底的路，对于方向更有谱。然而，绕过一个弯又一个弯，莉亚怀疑他们已经成功走进了层层迷阵。她自诩从小在森林长大，方向感还算不错，但如果让她原路返回，恐怕根本找不到那个入口。
洞穴里回荡着细碎的水声和他们空空的脚步，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唤，让莉亚竖起耳朵。不会又是要碰见海里的鬼吧，她笑话自己神经敏感，产生了幻听。
“咱们要不还是唱歌？”莉亚打破沉默，觉得周围需要一点人的声音，“唱大声点，不管这里有什么鬼，都会害怕咱们了。”
“唱个鬼。”西维说。
“怎么不行了？”莉亚不服气道，“咱们合唱祝酒歌吧？”
“你们后面小心，”卡洛晃动着火苗提醒大家，“地上有个坑，绕过它从旁边——”
可这提示已经慢了半拍，话刚说一半，紧跟着他的莉亚便一脚踩空，不由自主地往下坠去，抓住西维和卡洛的手也松开了：“哇啊！！”
“莉亚，拉住我！西维和黑鸦来帮忙！”卡洛眼疾手快，重新拽住她的手腕，这时莉亚整个人已经掉了下去，只有头顶和手露出洞坑的边缘。
她努力反握住卡洛的手，却无力支撑自己回到地表，身体又往下落了一点。卡洛在混乱中不小心熄灭了手中的火，四周陷入一团漆黑。
“哎哟！”
没有光线，但莉亚感到卡洛正随着她的重量被往下扯。她用脚蹬了一下石壁，估测身下空间的距离。
“莉亚你要干什么——”卡洛警觉地注意到她的举动，但想要阻止之时，她已挣脱了他的手，整个人蜷缩起来落了下去。
下坠，再下坠，双手抱头，滚了一圈，在坚硬的石面上着陆。
痛。
好在她的恢复能力强，平时摔得也多。莉亚揉了揉脑壳，用力眨眨眼，直到适应周围的昏暗，扶着墙缓缓站起来。这是一条低矮狭长的通道，脚下靴子底发出啪嗒啪嗒的水声，是一段蜿蜒的暗河在汩汩流淌。刚才她误踩进了通往地下的大坑，现在抬起头只能看到一片黑。
“卡洛！西维！黑鸦！听得见吗——”
莉亚扬声叫着，努力想看见卡洛的火光。但周围除了水声外只有死寂，仿佛整个洞内唯独她是活着的生命。
“卡洛！西维——”
“你们在哪——”
“该死。”
到头来，她只能接受现实，自己可能离坠落的地点已经有些远了，只好尝试独自探索，说不定在前方会找到什么能爬上去的通道。问题只在于她不会点火，无法照明，只能凭着洞里微弱的光亮摸索前进。
“卡洛！西维！黑鸦！在不在——”
每向前走几步，她就尝试喊一次，除了空荡荡的回音以外没收到任何应答。在狭小的通路里，她忽然打了个寒噤。
这里只有她。又不是只有她。流淌的地下河水仿佛永不停止，头顶石笋上滴下的水珠落在她的鼻尖。有隐隐绰绰的、细微的声音在轻唤，似乎很遥远却又近在耳边。这跟海面上鬼的歌声不同，她听不懂，却感到全身像是被一层轻柔又冰凉的水雾包裹。
莉亚自言自语：“云海，你干嘛总是搞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只会躲在暗处吓唬人，有本事直接冲我来，让我看看，这个险关到底是什么啊？”
一个个念头狂野地从脑海里掠过，西维他们会不会已经她决定不再喊出声，而是在心里默数途径的路口，用一个个名字填满自己的想法。走一步，读一下。
卡洛变出来的火。小山妖阿贝点亮的星星。西维，依莎，瑞塔。这些名字的发音像只有她知道的咒语，短暂地提供一点力量，就像是他们全都行走在自己身侧。
她不害怕。
脚下绊到了坚硬的东西，莉亚赶忙稳住步子，伸手向前摸索。微弱的光线透过岩石缝隙，刚够她看清面前某个物体的轮廓。她的手指往下滑去，像棒子一样的，冰凉而光滑的——
“噫！”
莉亚的呼吸骤停一秒，那是一个人的尸骨。
没错，这里还真不是只有她。
那具骨架靠坐在石壁的角落，空洞深陷的眼窝直视着她，那黑色深不见底。白骨长年累月尘封在这里，仿佛稍微一碰，就将化作细粉烟消云散。
莉亚拍拍胸口，捏紧了自己的弓箭，警觉地四下里张望。尸骨的脚边有一堆类似背包的东西，她用靴子尖轻轻踢了一下，那布料发出小小的碎裂声响，看起来已脆弱不堪。
“对不起，这位先生或者女士，”她双手合十朝着尸骨鞠了一躬，“我不是故意跑来打扰您安眠的，只是经过这里走错路了或许您能帮我指指路，告诉我卡洛他们到哪儿去了？不能的话也没关系，祝愿您的灵魂安息，等我回家以后，一定记得给您祭奠最纯正的蜂蜜酒和新鲜的蓝莓，希望您笑纳。”
西维这么多年的絮叨至少教会了她一件事：必须给予死者恰当的尊重。况且，在这片安静里开口讲话能让人鼓足勇气，不管听她说话的是什么鬼魂。
那一定是旅行至此的人，没准就是坐船来这里的红石岛人，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或许是缺乏食物，生病了，迷路了，走不动了，便永远停留在了不见天日的寂静之地。
她蹑手蹑脚绕过尸骨继续探路，脚下却又绊到了奇怪的硬物。莉亚小心翼翼地用她的弓戳了戳，辨认出那竟是一块散落的骨头。抬眼望去，整条狭长的通道里竟有至少七八具骨架，有的尸首斜靠在石壁上，有的双手向天花板伸去，定格在某一生死时刻，有的一半身体都浸泡在地下暗河中。他们失去皮肉的脸朝向天空，嘴角僵硬地上扬，已经分不清是苦笑、狞笑、窒息还是扭曲的痛楚。
这是一座巨大的旅行者坟墓！
他们是同行的还是来自不同时代？这儿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灾祸吗？会不会还有其他的旅行者遭遇了同样的不测，死无葬身之所？会不会还有活着的人也刚进入了这里——
莉亚的腿自动带着她向前走去，本能驱使她迅速逃离这个不祥之地。前方却又是个分岔路口，她喘了口气停步，难以置信地看到一丝确切的亮光从右侧透来。
出口？！
刚要奔向那里，左边通道忽然转出一个影子，一把扳住她的肩膀。莉亚立刻回击，熟练地使出小时候打架习得的应急战术，低头狠咬一口那只手，趁对方不备，奋力扭动挣脱控制，抓起弓往鬼影头上砸去，同时抬脚就踢——
“莉亚！莉亚别打，是我！找到你了！”
熟悉的声音近在耳旁，有力的双手传来人的体温。莉亚定定神，认出黑暗里那双盈着一点水光的眼睛。
“卡洛？！”
“终于找到你了！”
他们同时伸出胳膊搂住对方。莉亚贴着他的胸口，惊喜交集：“你为什么在这里！他们俩去哪儿了啊？”
卡洛把嘴唇贴在莉亚的头顶：
“你掉下去以后我也跟着跳下来了，西维和黑鸦应该还在上面，希望他们能比咱们先出去。我一直在叫你，听见脚步声，就循着声音往这边来。可你刚刚为什么松手，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卡洛，”莉亚把他抱得更紧，“我觉得会把你一起拽下去——”
“你才是混蛋，混蛋莉亚。”卡洛的手掌挨着她的头发，用力摩挲，“你就应该把我一起拽下来，你点不了火，看不清东西会很危险知道吗？”
“可我没事，”莉亚急着抬头，“在里面待久了就看得见了，旁边那条通路好像有亮光！”
“那也不行。一个人在洞里乱走不行。”
他的声音带着点哽住似的沙哑。莉亚探身向前，眨眨眼：“你”
“我很怕，莉亚。”他低着头不肯看她，“我怕没看好你，找不见你，就像最近的好几次那样。我知道你很强，不需要我护着，我啰里巴嗦你会觉得我很烦，可是能不能别总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安全，非要往前闯不可？”
忽的一下，她心里再次酸涩又柔软。
往各种奇怪的地方跳，在不熟悉的路上到处乱走，这种事她早已做得驾轻就熟。经常会被西维骂，从前也会被瑞塔絮叨，而依莎见怪不怪，大概早已在预言里看见女儿平安无事。但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说过，害怕找不见她。
“对不起，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了。”莉亚把左手滑进卡洛的手心，“卡洛你也是，不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乱闯。我们这次别再松手了，一起去找路好不好？”
“嗯。”
卡洛重新点起照明的火。他们把手指紧扣在一起，向着右边透出亮光的路走去。独自前行也能摸索着保持平衡，但两人肩并肩，脚步可以又快又稳。
“你咬得我好疼。”卡洛委屈地举起那只惨遭攻击的手。
“我错了，没事吧？！回去给你包起来！”
“要莉亚给我吹吹。”卡洛理直气壮地晃了晃那只手。
莉亚默默翻了个白眼：“你皮糙肉厚，自生自灭吧。”
“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卡洛说，“你不会遇上多大事的，有鬼来抓你你都能咬他。”
“说起鬼，你看见通道里那些尸骨了吗？”莉亚猛拽了一下他的手，“我刚刚发现死了起码好些年的七八个人，看上去好像经历了可怕的事情，我不知道——”
卡洛用温暖的力道回握住她的手指，但却在黑暗里抿住了嘴唇：“我跳下来以后也发现有白骨。比起迷路饿死，我觉得他们更像是被水淹了，窒息而死的。这个地下洞窟如果没有排水通道的话，地下暗河定期涨满水以后会涌到岩壁最上端。”
“那它什么时候会涨水？”
“不知道，但应该不会经常”
“我觉得是现在。”
莉亚指着平坦的地面。之前还只能没过鞋底的河水，已经悄然涨到了小腿肚高度。他们的长靴浸泡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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