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像个晕头转向的梦，回到树屋，接到许多热情洋溢的祝贺和几声阴阳怪调的讥讽，跟卡洛去厨房向大婶报了平安，做完了工作，并肩走向地下。卡洛捏住她的手小声说“明早见”，飞也似的跑了，耳根泛红。大婶的家、卡洛的眼睛、火和雪、锤子木板的叮咣声，全在半睡半醒之间混杂在脑海里。
可现在就是“明早”了。莉亚在第一缕光线里醒来，轻手轻脚迈过室友们的地铺，满怀难以言表的揪心和快乐。
帕米曾告诉她“听凭你的心”，她确实依照内心的愿望去做了。
不想与他产生隔阂，只想挨近而不愿远离。这种感受从第一次遇见的雪地上就开始了？是因为在树屋相识？可能，或许。分不清究竟需要他的陪伴还是他的小帆船，是需要时刻听见他爽朗的笑声，还是只要感知到他的存在就行。有时她也会产生和他同样的想法，希望永久停在此时此刻，譬如火苗映亮脸颊的时候，跟着乐曲旋转的时候，雪橇飞下山坡的时候。像本不应拥有的美梦，太欢悦的记忆是泡沫一戳即破。
直觉告诉她应该去哪。前台老头还没上岗，帕米每天都坐的长凳也空无一人。酒瓶和木桶整齐地立在墙边。有个人披着外衣蹲在地毯上，拨弄炉火。
“早上好。”莉亚在长凳边缘坐下。卡洛回头，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安静地听炉膛余烬偶尔发出噼啪响动。
卡洛伸展了一下胳膊：“过两天我带你去看船。”
“但是要等春天才能出发。”
“也很快了。”
“你待会什么时候去？”
“等太阳彻底升起来，雪停。”
“那你可以带上小葱卷饼当午饭，今天他们好像要做。”
“不错。对了，”卡洛说，“西维派来帮我弄船的人很有趣。”
“不就是我们部落的木匠吗？”莉亚记得那几个木匠永远都板着面孔。
“不，我是说那天去帮我推船的，有个力气挺大的年轻人。”
“谁？”
“你的老相识。猜猜看。”
“不会吧，”莉亚眼前浮起一个名字，“……丹？”
“答对喽。”
脑中闪过前不久给芬讲过的黑历史，莉亚脸色一青：“你还记得有一天，西维的未婚妻跑来找我，我俩差点打起来了吗？那个就是她弟弟。”
“嗯，他说了，还说他以前是你的对手。”
莉亚扶额：“那恐怕是个不堪回首的错误。”
“他说你决定去航行，他一点也不意外。”
“是嘛？”莉亚有些惊讶，她已经记不清上回和丹正面交流是何年何月了，“那我就当他是夸我吧。”
“看来你从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卡洛揉了揉她的短发，“不过再猜猜红石岛的小孩最爱玩什么？走屋顶。有两三层楼高至少，从这头到那头，类似平衡木，谁走得最快就获胜。”
“够疯狂，带劲。我也想试试，肯定拿第一。”
“我就知道。”
完全没像之前设想的那样尴尬局促，交谈仍然简单顺畅。莉亚滑下凳子，坐到他身旁的地毯上。“有没有谁说过你头发颜色很特殊？在红石岛那边常见吗？”
“金眼睛呢？也常见？”莉亚蹲下身细细凝视他那双深邃瞳孔，棕褐色里透着闪闪发亮的金，在光影下变幻。每当这样对视，她都有种无法描述的感受。从没见过谁有如此动人心弦的眼睛。
“对。”
卡洛注视了她片刻，忽然凑近贴上她的嘴唇。互相试探短短一瞬，两片唇微微开启，毫不迟疑地相接，维持了很长时间，由热烈逐渐转为轻柔。她只愿这一刻无限延伸，停滞得再久些。没了头一回的生涩，这个悠长的深吻温和而炽烈。一直在身边的正是所渴求的。这碰触令她兴奋乃至颤栗，每次呼吸都闻得见专属于他的气息，不像什么清甜的柠檬薄荷草，倒更像火将燃尽的余烬、烛焰和烟。
他们仍然不舍分离，紧紧相拥。莉亚睁开眼，迎着卡洛含笑的目光。他把她拉得更近，呼吸几乎擦着她的耳垂，有点暖，有点痒：
“红石岛人都是金眼睛。其实你也是。”
背后传来咳嗽声。黑鸦裹着长袍，趿拉着鞋晃荡进来，溜达到柜台，给自己倒满一杯甜酒，隔着杯沿偷笑两声。
“笑啥？”莉亚白他一眼，“大早上就喝，也不怕发酒疯。”
“你俩。”黑鸦瞟着他们，“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是这关系了。结果昨天听到那帮丫头片子大惊小怪，说得就像水妖跟红石岛人好上了是世界奇谈。”
莉亚说：“在这里的很多人看来，确实是一桩奇谈。”
“可喜可贺。”黑鸦仰脖灌下甜酒，“丫头，考不考虑今后定居在红石岛哇？我占了一卦，你在那边前途无量。那儿非常适合不怕吃苦、爱冒险、热血沸腾的小年轻，难道不比绑在条条框框里强？”
卡洛和莉亚彼此望望。
“这，您想得有点远啊？”
“咱们现在的主要矛盾不是这个吧——”
卡洛忽然噤声，目光飘移向旁侧。莉亚当场石化。
西维倚着门框，一声不响。
莉亚硬着头皮迎难而上：“早啊西维，你昨天睡得比较早，可能还没听说，呃就是，我得告诉你……”
西维阴着脸：“不必，我来之前你妈就跟我讲过。她看得见会发生什么。我不是来干涉你们的事，只是跟你说一声，我得回银雾部落。”
原来他比我知道得还早？依莎那天难以描述的表情就是因为预见到了昨天的场景？原来这也是注定会发生的？各种念头闪电般在脑中掠过，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最后一句：“回部落？啊，为什么？”
“要和长老们谈话。”
“谈话？”
“我父亲传信过来了。关于航行的事，有人认为不妥。”
莉亚挑眉：“首领呢？他怎么想？他发话，不可能还有人不让去吧！”
“我父亲是支持的。猎人头领也没有反对，但长老们大概有一半人不赞成。他们对你妈妈……颇有微词。”
是啊。莉亚呆在树屋风平浪静，而那边，依莎的所作所为在银雾部落成了公开消息，想必掀起了千层巨浪。和红石岛人私通。隐瞒混血儿的身份。猜测得到印证，可谓惊世骇俗。
“不过部落的人基本一致认可应该救回瑞塔，”西维说，“她是我们的人，当年的能力水平也有目共睹。不少人心目中的下任女巫人选，多半还是她。只不过该谁去，该不该现在去，长老们争议很大。这件事比较复杂，不止是银雾一个部落的问题。”
“他们不想让你去，觉得不值得把你搭进去？”
“我，还有你。”西维指指自己又指指她，“他们不放心让我俩跟来路不明的人走。”
来路不明的人。卡洛苦笑一声。
莉亚明白长老们对她去不去全然无所谓，她的离开对部落运转并没有实际影响。他们反倒愿意把她支使走，不但摆脱了累赘，还能找回瑞塔，一举两得，何乐不为。他们争吵不休的其实只是西维的去留。失去首领继承人的确是巨大的损失。
谁都知道这条航线神秘莫测，这次行程极有可能一去不归。
“所以我需要面谈，说服他们。”西维总结道，“当然，如果最终的讨论结果是不允许你去，我大概不会反驳。”
“……”莉亚无心磨扯，“那他们没对我妈怎么样吧？”
“没怎么样，发生了的事覆水难收。他们只是很生气。”
莉亚咬牙：“那帮糟老头。西维，你打算怎么劝他们？”
“万一你们最后真的去不成，那至少我会去。”卡洛保证道。
黑鸦晃着杯子：“应该不会有人不让我去吧？”
没人回答。
“西维，我要跟你回部落。”莉亚说，“我可以让帕米给我准假——”
“不，这件事交给我。”西维的语调告诉她，此时坚持己见已无济于事。
“那我能跟你去吗？”卡洛问。
“不，银雾部落通常禁止外族人进入。”西维分别示意两人，“现在你，专心修船。你，安心干活。等我的消息。”
莉亚感到心沉进水底。“西维你跟帕米说过了？你什么时候走？”
“说了。现在走。”
……
西维骑着马消失在山峦那头。卡洛系着围巾出门去完成任务。莉亚留下来继续做今天的工作，心不在焉，度日如年，看时间从白昼到黑夜，一点一点溜走。
昏黄烛火下，女佣们忙前忙后给顾客们点菜，有人不小心把餐巾掉在地上，马厩小子蹲在墙边捧着碗狼吞虎咽，厨房大婶的铜锅飘出晚饭香。前台老头捋着胡子写下最后一个名字。芬一把抢走了阿贝的尖帽子，两人哧哧笑着你追我赶，跑遍所有火光摇曳的房间角落。一如平常。
拎着水桶走过窗户，莉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望望一片漆黑的窗外。如果能去的话，她应该跟西维一起，举着火把穿过沉睡的森林，走向部落，迎接一场谈判、争执，甚至或许是交锋。而现在西维单枪匹马，去面对所有困难、质疑、巨大的不确定性。
她知道谈判地点会是部落中央的湖心岛，因为西维的父亲，也就是他们庄重威严的首领，常年独居在那里。就像女巫非特殊情况不能离开部落，从当上首领、戴上桂冠的第一天到死亡为止，首领非不得已也不能离开湖心岛。莉亚印象里他从那儿离开只有一次，就是她十二岁那年的那场大火。他用强大的水之力量也没能够及时扑灭它。
大人不允许孩子去湖心岛玩耍。部落会议常在那里召开。女巫和祭司举行最重要的祭典都要聚拢到那里。银雾部落历代首领就如同石像，代代相承，镇守着亘古不变的湖心岛，奔流向四面八方的河流都从那里发源，涌动的泉眼正是所有水妖魔力的源泉。将来，不知何年何月，继承首领之位的西维也会用自己的一生，守护湖心岛和族人们。
莉亚没见过她的舅妈。她生下西维的那晚就由于难产去世了。自此，首领不苟言笑，以最严格的标准培养这个来之不易的独生子。西维代表着整个部落的未来和希望。
想象着围成一圈的长胡子长老们对西维虎视眈眈，质问他“凭什么相信红石岛骗子”，莉亚就焦躁不安地跺脚踏步。她想参与交涉，想找人商量，想制定对策和计划，想跑出去和卡洛一起修船，至少做些什么，随便什么，帮点忙，出份力，而不是束手无策地干等着可怕的结果，就像温火慢炖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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