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仲夏，大化村。
“醒醒！醒醒！”
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传入纪卿耳中，渺茫又掷地有声。天旋地转间，她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她努力伸手抓住那双不算大的手，小声咕哝道：“总算见着神仙了。我是不是死了？”
可那“神仙”却愣了一下，一下子把手抽出来，在她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又摸了摸她的脑门，朝一个方向大叫：“娘！二妹摔傻啦！赶紧过来看看！”
这声音一下子让纪卿清醒过来。
视线里影影憧憧的人影渐渐重合，眼前哪里还是什么神仙，这明明就是她大哥。
“大哥？”纪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略微疼痛的后脑勺，这才意识到刚刚眼前出现的那发着光的神仙只是幻觉罢了。
头顶着灼灼的烈日，纪卿伸出小手无济于事的放在额前遮阳，眯起眼睛向远处眺望，豆大的汗珠顺着纪卿细腻的脸颊滑下来，穿着母亲自己做的无袖汗衫也热的能拧出水来。而那一望无际的芝麻地，更是让纪卿两眼一抹黑。
还不如死了呢。
死了就不用每天在地里打滚，沾一身的土，有时候身上还被虫子咬伤，刺挠的疼。她那么小，菜地那么大。今天薅这片地的草，明天捉那片地的虫，后天背着重重的农药箱撒农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纪卿眉眼低低的耷拉着，后脑勺被阳光晒的发烫，还隐隐泛着疼。
远处一个女人踩着小步子急匆匆的跑过来，身上围着用麻布做的黑不溜秋的围裙，手里拿着一把焦黑的锅铲，她声音急切，满是担忧：“咋回事，谁摔傻了？”
纪琰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纪卿，伸手摸了摸刚才被他打了两巴掌的马，心疼的说：“没事儿你躺那装死，可吓死我了！”
那匹马是纪琰最喜欢的马，照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伯乐，而那是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遇到他这么个伯乐，是这千里马的福气，以后要跟马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章爱莲拿起手里那把黝黑的锅铲照纪琰脑袋上来了一下子：“瞎说什么呢你！赶紧牵着马犁地去！你看看一个上午才犁这么点，你蚂蚁搬家呢？”
她身上围了一件黑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围裙，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五五，身材瘦瘦的，像是没发育完全似的。她皮肤黝黑又粗糙，刚被太阳晒了这么一会儿就脸颊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留下来。
明晃晃的太阳在地头上挂着，玉米地里种的春玉米已经长得跟纪卿差不多高。
她刚刚坐在马上犁地，一走神从马上摔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把纪琰吓坏了，千里马是不常有，但他妹妹要是就这么没了估计他娘能那扫帚抽死他，于是就狠下心来照着那匹马呼了两巴掌。
结果纪卿屁事没有。
于是纪琰反倒开始心疼起那马来了。毕竟天天放学都骑着马去犁地，也骑出点感情来了。
“薅你的草去！”
纪琰踩着马旁边的脚蹬坐了上去，居高临下的看向在一旁傻站着的纪卿，语气丝毫不温和。
纪卿晃了晃脑袋，本以为自己能跟着神仙去过好日子了，可那些在地里弯腰锄草的邻里人家，那些热气腾腾的土地，那些茅草屋里飘出来的淡淡炊烟，让她叹了口气。
没死就得接着干，她揉揉饿的瘪瘪的小肚子，又弯腰埋进地里去了。
薅了一个上午终于薅完了一小片芝麻地里的杂草，纪卿在井里压了点水，倒进瓷盆里洗了把手，清澈的水立马变得黑乎乎一片。
洗干净了手，纪卿皱着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
她终于可以看会儿书去了。
纪卿上学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不念了，本来上学的女孩子就很少，纪国昌更不可能拿钱来供她念书。不过那些课本她还留着，天天看的津津有味，都快翻烂了。
她跑进堂屋，却没看见她早上放在橱柜上的那本语文书。她奇怪的四处看了一圈，那书就像是蒸发了似的，哪都找不着。
纪卿急了，翻开五斗橱就差没钻进去找了。那里原本放着她小学三年级以前的所有书，可现在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书的痕迹？
章爱莲看纪卿毛毛躁躁的，从厨房出来问她：“你找什么呢？”
“娘我课本呢？”纪卿头扎进高大的柜子里，里面放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杂物，最底下压着一个破旧发黄的小书包。
她把书包从柜子里拿出来，被呛的咳嗽了两下，打开书包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心也立马凉了半截。
“你爹拿去卖了啊，刚骑三轮车走了，你没看见？”章爱莲回答她，接着莫名其妙的问，“你突然找啥课本呢？不上学要课本干啥？”
纪卿把书包往旁边一撇，跟一只脱兔似的从堂屋冲出去，一溜烟没了人影。
村子南头有一家专门收废品的店，她沿着大街一路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还不忘跟坐大街上无所事事摇着蒲扇的老头老太太们问好。
“小卿你跑这么快干啥去啊？”
“找我爹。”她的声音又细又小，奔跑的时候消散在风里。
老太太耳背听不清她说话，于是七嘴八舌的开始在背后议论起来。
“哎呀纪家是不是出啥事了呀！”
“这丫头跑这么快，莫不是她爹出了啥事儿了？”
“哎！你别说，我刚才还真看见纪国昌骑着队里的三轮车往南边走了，指不定摔哪个沟里去了。”
一传十，十传百。
“啥！纪国昌摔死了？！”最后便离谱到这种程度了。
纪卿什么也听不见，跑的喉咙都开始隐隐作痛时，才终于看见了他爹的身影。
纪国昌骑着队里的三轮车吱嘎吱嘎的往回走，边走边哼着小调，他刚刚卖了书，兜里有了点钱，心情也变好了不少。
纪卿一把按住三轮车把，大口喘着粗气：“爹，我课本呢？！”
“卖了啊。”他看着纪卿这幅模样，伸手擦了把脸上快要滴下来的汗：“你跑这么快干啥，不知道的还以为给谁哭丧去了呢。”
“赶紧上车，爹带你回家。”
纪卿两只手展开横在她爹身前，倔的像头驴：“我要上学！我不要看小孩！你去给我把书要回来！”
纪国昌脾气大起来可没人受的住：“要你奶奶个腿！女孩子家家的上个屁的学！养你吃养你喝就不错了，还供你上学？等我死了你再上去吧！”
他就这么吼一嗓子，纪卿就浑身哆嗦一下。她知道不可能把这钱从纪国昌手里要回来，于是只能苍白的吼：“爹！我求你了！你帮我把书赎回来吧！”
纪国昌丝毫不动摇，兜里的钱被他捂得紧紧的：“想上学？我告诉你，上天比上学简单点！你赶紧的，再不上车老子走了！”
于是，烈日当头，纪卿坐在后座上为她那些被卖掉的书哭的像个泪人，纪国昌在前面骑的不亦乐乎，小调吹的兴致勃勃，正盘算着一会去邻居家换点香烟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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